病容相比,杜聿明此时的面色好转了些许,他微笑着拍一拍廖耀湘的手背,说:“我就住在楼上。秀清说这里清净,才叫你把小秋也带过来照顾。这一路奔波,实在是难为你。”
廖耀湘道:“小秋是从新二十二师出来的,她的事我责无旁贷。说起来,还多亏有军长的内线及时通传消息。否则我再晚去一日,她就——”
杜聿明上前几步,与他并肩望着病房内:“她怎么样?”
廖耀湘担忧道:“浑身都是伤,只有精神还好。怪我,我本该留她在沈阳多住几天,等好一些再来上海。飞机上她就发起高烧,炎症又更重了。”
杜聿明道:“这事你的副官已告诉我了。她是为了你和,怎么样?一个人的声量当然是不足够的,但是一篇文章或许会被很多人读到,一些人与你持一样的观点,可以彼此支持;另一些人原本没什么看法,却有可能因为这篇文章而产生新的意识。这样一来,就算要挨长官们的批评,那也有一大群人分担呢。”
他闻声睁开眼睛,用一种颇有深意的眼光看着她。“你这番话,”他说,“听起来像是我们的对手常用的论调。”
阮静秋打了一个冷战——她绝没有半点试探的意思,说这些话的意图和他一样,都是真心实意的建议与关切。或许是这阵子和他相处得太密切了,让她不但有些忽略了两人间的上下级关系,还遗忘了他贯穿整个军旅生涯的固执的忠诚和立场。他向她望来的这一眼锐利而又冷峻,让她在那一瞬间甚至冒出了汗水。她毫不怀疑,即使两人有着过去那么多年的所谓交情,可一旦他对她的身份与动机产生了怀疑,她照样会被他头也不回地丢进保密局的牢房里去。她连忙强笑着补救道:“正所谓‘知己知彼,百战不殆’,长官不也给我看过那份歌谱嘛。”
但他又确实把这一段话听进去了,沉思片刻后说道:“在西方的大学里,把观点写成论文,确实是很重要的一门技艺。我早前写过一些,不过可参考的事例和文献都有限,大概远没有达到你的学校所要求的那种标准。近来清闲,确实是写几篇文章的好时间。正像你说的,我应该要更注重实践意义,参考西方的一些战例,让这篇文章起到‘不仅只是文章’的效果。”
阮静秋松了口气,接道:“那我也不闲着,我来给你当翻译。就是我这双手现在写出来的字,恐怕会有点难看,你不要介意啊。”
杜聿明说:“能请来你这位高材生做免费的翻译已经是我的荣幸了。到时你口述,我记下来即可。”
阮静秋笑着纠正:“也不算免费,我不是成日在疗养院里白吃白喝着么?”
他的旧部中,邱清泉、廖耀湘、孙立人等俱是有过留洋经历的军官,部队在战场上也总要和美国车子、美国机械打交道。他自己未能有机会到国外去进修,却能得部下们的一致敬服,绝不是因为他的官衔有多高或者多受哪位大员的青睐。她在国外留学时,曾经很为论文发愁,且洋人的大学里,那些论文总是引经据典的,要想论证清楚一个问题,在图书馆泡上一个月也不足够;而涉及军事的论文,就更是她的知识盲区了。
他倒是对此颇有心得,她几乎没见过他为了哪句行文和措辞埋头苦思,那些需要她翻译的外文文献,他也总是一听完就已记住了七八成,下笔时甚至不需要再重复,语言该如何化用,他已经胸有成竹。这一种技能必定是天赋,她只有羡慕的份。但有天赋不意味着滥用天赋,记录下来的那些外文文献中,照样每一篇都写满了他密密麻麻的批注。两人就这样忙忙碌碌,从深秋一直忙到隆冬,在一九四七年的最后一天,终于完稿投出,只需静待发表了。阮静秋的手也好了一些,尽管精细活还不能做,但总算偷摸进了厨房,亲手为杜聿明做了几样菜。
他是米脂人,身边常有陕北同乡送来的特产,而她虽然主修医学,却也很爱享受各地美食,更把下厨做饭视为工作之余的一种可减压的乐趣。于是,在翻译文献的同时,她就时常跟着厨师半是打杂半是偷师,既学会了用面揪片做当下时令暖身的羊肉面,又领悟了炒制沙葱鸡蛋的火候技巧。这天,她忙碌地把几样菜端上桌,又看帮厨的师傅提着刚采买的食材回来,说是在菜场恰好遇见,可以做一道陕北风味的辣子蒜羊血。
“辣子蒜羊血!”她睁大眼睛,口水差点要流下来了,这可是她心目中陕北美食的代表之一,打从穿越回来,要么是逃难要么是打仗,她走过东北、走过华中、走过西南,却唯独还没有机会到陕北去,更别提品尝这样有当地特色的美食。难得听到熟悉又喜爱的菜式,她激动得语无伦次:“我能来一碗吗?不,能来两碗吗?”
杜聿明瞧着她的模样忍不住笑,用家乡话对厨师交待道:“阮小姐那一份要少放点辣子,她吃不得辣!”
正宗的陕西油泼辣子可谓是鲜香扑鼻,倒不是说有什么高下之分,而是比两湖和西南的辣椒更适宜她这个中原人的口味。难得美食当前,尽管辣得满头大汗涕泗横流,手帕都用了好几块,她也没舍得放过碗里的羊肉面和辣子蒜羊血,一样吃了一碗进肚。杜聿明坐在桌对